历史名人王羲之的简介(王羲之何以成为权威?看完就懂了)

发布:2022-11-08 22:00:32

历史上,现实中,有形形色色的权威:世袭罔替的,时势造就的,人为制造的。以权力为凭借的权威,其地位与生命相伴,“人一走茶就凉”,只管得了生前,比如“威加海内”的秦始皇。长效的权威,往往是思想家,比如孔子,生前蹭蹬坎坷,身后位望隆盛,他的那些思想和主张统治人心两千年,即使帝王也要借他收治天下的人心,诱逼人们代代顶礼膜拜。所谓“帝王一代帝王,圣贤百代帝王”(毛泽东《讲堂录》)。如果说书坛上也有一位如孔子这样盛而不衰的权威,那就是王羲之。

王羲之生活在公元4世纪,确切的生卒年,是303年至361年。他出身士族高门,一生做的事,说来也很简单,读书、做官、旅游、写字、画画。对做官,他的兴趣不大。起家官是清贵之职的秘书郎,东晋时只有贵族子弟才能出任。后来被征西将军庾亮召到武昌(今湖北鄂州市)做幕府参军、长史。《远宦帖》这件尺牍中,王羲之还提到当年共事的“武昌诸子”。

▲王羲之《远宦帖》

庾亮死后,他出任江州刺史。尔后被征召到京城,任护军将军,是好友殷浩苦劝加“激将法”逼成的。他不想在京城公干,要求外放到宣城郡做地方官,朝廷不同意。后来会稽内史王述去职守丧,就派他到会稽任内史,带“右军将军”军号,所以后人称他“王右军”。王羲之做官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政绩,因为得罪了想结好他的王述,受到王述的戏弄,给他“穿小鞋”,一气之下,挂印而去。王羲之还专门到父母墓前发誓不再做官。

王羲之的人生成就,是他的书法。东晋时,书法成为士大夫展示个人精神风采的重要手段,而名世的书家,多有高门豪族的家世背景,或者顶着名士的徽号。对于王羲之,贵族身份与生俱来,至于名士的声望,似乎得来也不费功夫。十三岁时,他拜谒大名士周顗,宴会上,周顗让他“先啖牛心炙”,表示格外的赏识。从此之后,人们对他另眼看待,成了准名士。待到成年,便是当然的名士,以善辩、骨鲠称。因为是名士,遇事就要表现出不同寻常的举止,比如郗家派人到王家子弟中择婿,同族的兄弟们都作矜持状,只有他“一人在东床坦腹食,独若不闻”,结果选中了他。也许岳丈郗鉴也懂得名士这一套,虽然王家不报子弟姓名,由行为举止,他能辨出优劣高下。

晋朝的书法家,承袭了汉魏士人高标自赏的作派,当道执政也罢,啸咏山林也罢,都知道恃仗自家门第来自尊,积了厚厚的门户意识和文人相轻的习气。但是,自尊和相轻,不过是活着的书法名家之间摆架子的态势。对于为草书树立典范的汉末张芝,为楷书、行书立法的曹魏钟繇,书家们都是众口一辞地推崇。奉古人为权威,固然是读书培养起来的意识,实际的功用,好像是为各自争做新权威开一扇方便之门,至少也能拿古人作标准来衡量新权威的合法性。

东晋初年,书坛上的权威是王廙。《晋书》说他“少能属文,多所通涉,工书画,善音乐、射御、博弈、杂伎”。按古代“六艺”的标准衡量,王廙的本领几乎是“全能”。晋明帝为太子时,向他学过画;王羲之年轻时从他讨教书法。其中,有亲缘的关系在,王廙的母亲与晋元帝的母亲是姊妹,他又是王羲之的叔父。王廙称名书坛的时间很短,东晋立国的第五年(322)就故去了,因为附逆王敦的叛乱,招来不少非议。

▲王廙《昨表帖》

权威一死,想接班的大有人在,争来争去,最终要凭书艺定高下,结果王羲之管领风骚,却在王廙去世二十年之后。在群龙无首的二十年间,王羲之最初处于劣势,书法“不胜庾翼、郗愔”,《晋书·王羲之传》有明确的记载。

▲庾翼《故吏从事帖》

▲郗愔《至庆帖》

大概在晋康帝建元二年(344)前后,王羲之书名大盛,学王书的人,从少数演为多数,以至出现朝野争相效法王书的局面。这引起了镇守荆州的征西将军庾翼的不满,大概他想保持自己书法的领先地位,扬言要与王羲之比个高低。时势比人强,虽然庾翼官位比王羲之高,却无法扭转学王字的风气。穆帝永和元年(345)以后,王羲之终于成了东晋书坛的第二代权威。这时,要与王羲之争锋的庾翼已经病亡,郗愔已是王羲之的妻弟。

王羲之能主盟书坛,在于他的书法样式去质尚妍,变古趋新。王羲之并非一直是新妍,从传世的王羲之行书《姨母帖》、章草《豹奴帖》来看,他早年的字是古质的体态。庾翼曾对王羲之的章草格外赞扬,他写信王羲之:“吾昔有伯英(张芝)章草十纸,过江颠狈,遂乃亡失,常叹妙迹永绝。忽见足下答家兄书,焕若神明,顿还旧观。”王羲之从前人那里学来古法,再作趋时的新妍发挥,到了四十多岁,才写出了独具一格的“新体”。

▲王羲之《姨母帖》

▲王羲之《豹奴帖》

比如写楷书,他用“一搨直下”的笔势化解了钟繇楷书中那种隐含隶意的翻挑之笔,写出的笔画,形直而势曲;又弱化横向的笔画,强调纵向的笔画,从而将钟繇楷书惯用的宽展结构收束得紧凑俊整。王羲之的楷书与钟繇相比,笔画的长短、肥瘦及其比例关系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向背的呼应态势显示出向字内攒聚的整肃感,纵敛之势成了主导。于是,一种欹侧而整饬的楷书形态在王羲之的笔下完成了。这是大别于钟繇楷书的新样式,从而确立了楷书的新规范、新秩序。

▲钟繇《贺捷表》

▲王羲之《乐毅论》

王羲之的行书、草书,笔势“飘若浮云,矫若惊龙”,字态“爽爽有一种风气”,更受士大夫阶层的欢迎。当时的审美时尚,是趋新尚妍,这是王羲之变制“新体”的“精神气候”,也是时人追效王书“新体”且趋之若鹜的背景。

▲王羲之《行穰帖》

有了王书“新体”,曹魏书法的“新”就相形见“旧”了。当时北方的书家还在曹魏名书家钟繇、卫瓘书法的门派里陶醉着,尽管施展才华,翻筋斗,弄技巧,只能是依照陈调旧腔演戏的“优孟衣冠”了。

王书时髦以后,王羲之评说古人的口气也大了起来,似乎不那么崇古了。给友人的信里,他说:“张芝学书,池水尽黑,使人耽之若是,未必后之也。”他还说过:“我书比钟繇,当抗行,比张芝草,犹当雁行。”(《晋书·王羲之传》)或许有人以为这不过是自我炫耀的攀比古人罢了。如果细细品味,却是他集钟、张二家之长于一身的自鸣得意,称作是取代旧权威的豪迈宣言也不算夸张。

王羲之“俱变古形”的书法风行之后,在人们的心目中,他是活着的权威,可以与钟、张平分书坛的秋色。这样的风光,东晋书坛第一代权威的王廙就不曾享受。但是,新权威毕竟资历浅,东晋后期就有书家向王羲之的地位挑战,想取而代之。这位书家,却是王羲之第七子王献之。

其实,争胜较能是东晋士人的集体性格。王羲之生前与古人争胜,功成名就,身后也免不了成为争胜的目标。最有争胜资格和实力的书家,恐怕只有王献之。献之的书法,比他父亲更为新妍,以“媚趣”称尊,所谓“穷其妍妙”(虞龢《论书表》);所谓“子敬草书,逸气过父,如丹穴凤舞,清泉龙跃,倏忽变化,莫知所成”(李嗣真《书品后》)。王献之也自信得很,认为自己的书法比起父亲,“故当胜”,只恨世人不知(《论书表》)。大王与小王之间,在当时的书家眼中,又有古今、质妍的区别。二王书法的区别,实际上仍然是新与更新的关系。王献之成为书坛权威,满意的实现是在他身后。他的门生羊欣、薄绍之等辈都是刘宋时期的名家,因了他们的鼓荡和弘扬,在南朝宋、齐两代,形成了世人但知小王而不复知大王的局面。王献之笼罩书坛长达百年,东晋趋新的时尚也助了他一臂之力。

▲王献之《廿九日帖》

从“钟张”到“二王”,书风演变的大趋势是不断地追求新妍奇巧。这趋新的势头,在梁朝陡然中止,起作用者,是梁武帝。这位饱学之士的皇帝,有好古崇古之癖,对于书法,也是内行,主张返朴归真,以古质为“主旋律”。他告诉当时的书法家,王献之不如王羲之古质,王羲之又不及钟繇古肥。言下之意,值得提倡的是钟繇,其次是王羲之,而王献之太新,新在“今瘦”,他看不上。梁武帝只是一己之见,因其贵为天子,书家当然以帝王之所是为是、所非为非。梁朝的大书法家萧子云最能“参圣旨之奥”,见风使舵,“始变子敬,全法元常”(萧子云《论书启》),成为响应梁武帝学习钟书号召的“积极分子”。所以曹魏以来蒸蒸日上的新妍书风,就此歇息下来。

▲梁武帝《数朝帖》

但是,钟繇的书迹在梁朝已是凤毛麟角,内府收藏的钟书极少。梁武帝也承认,他对钟书“古肥”特点的认定,是以少见的钟书推测的。因此,弘扬钟书是提倡容易实行难,普及尤为不易。而王羲之的传世书作尚多,梁武帝曾令周兴嗣将所集王羲之字按韵编成《千字文》,作识字习字的课本。梁武帝干预书坛的实绩,初衷是提倡钟书,结果却是普及了王羲之的书法,实际上是走了一条不古不今的中间道路。陈、隋之际,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禅师以弘扬右军书为己任,借集王字的《千字文》来推广王书,据说写了八百本,浙东诸寺,各施一本。佛门为保存普及王书,也助了一臂之力。智永毕生师法王羲之,名声盛大,留下“退笔成冢”、“铁门限”的佳话。世人向他讨去的书法,当然都是一纸纸王羲之风格的字。于是,王羲之书法的香火又旺盛起来。

到了唐朝,太宗李世民又以天家之尊来推崇王羲之。他不仅尊,而且亲,专心摹学,并且公开告诉世人:他写字,心慕手追者,王羲之而已,其余区区之类,何足论哉!他的书法顾问是得到智永亲传的虞世南。虞氏对他的影响和指点,当然是王羲之那一套。公元648年,《晋书》修成,太宗为《王羲之传》写了一篇《传论》,极力肯定王羲之书法的价值,为王羲之加冕。从那以后,王羲之就成了书坛的素王。

▲唐太宗《晋祠铭》

唐朝以来,历朝历代都有大大小小的书法权威,却难看到与王羲之争胜的书家。各路权威,都景从王书,甘愿站到王羲之的偶像下唱诺。墨守成规的书家向他讨生活,自张一帜的书家认他为祖师,肆意表现的书家借他正名分。王羲之在书法技巧、体态、风格上的穷变化、集众美、兼妍质的博大精深,也容纳得下后世书家的折腾。王羲之不断被后人取资、利用,成为主流书风的源头,他的权威地位也愈加不容置疑。即使王羲之的真迹荡然无存的今天,他的“书圣”地位,依然固若金汤。

——本文选自《书法谈丛》(中华书局,2012年)

作者简介:刘涛,1953年生于汉口。1982年初武汉大学历史系本科毕业,留校任教。1988年调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任教,2013年退休。1985年以来,从事中国书法史、书法技法的教学和研究。发表论文四十余篇。撰有《书法谈丛》(中华书局)、《中国书法史·魏晋南北朝卷》(江苏教育出版社)、《书法鉴赏》(台湾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)、《中国书法》(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)、《极简中国书法史》(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)、《字里书外》(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