邱清泉兵团五军(狭路相逢勇者胜——况玉纯回忆淮海战役独一旅截击邱清泉兵团五军)

发布:2023-05-19 17:04:04

1948年底,这是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,白日里激烈的枪炮声忽然消失了。整个淮海战场像进入了睡乡,只有寒风卷着树梢呼呼地响。我们冀鲁豫军区独一旅奉命向萧县西南疾进,准备到青龙集一带集结待命。东线全歼黄伯韬的捷报鼓舞着人心,大家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冰冻的小道急急地往前赶路。

涉过了洪河,从远处黑沉沉的天空下,忽然出现了一片灯火,像是无数条火龙在跳动。 “哦,旅长,你瞧!咱们的民工大队又来了!”黑暗中,我听出这是二团副团长何述祥的声音。寒夜里,望见这闪烁的灯火,每人心头都生出一种暖意。队伍活跃起来了,边走边瞌睡的同志也醒过来了。赶到青龙集与乡亲们会合,烤烤火,拉拉呱,吃上顿热饭,谈谈胜利消息,该多美!于是,我们的脚步迈得更快了。

渐渐地,我们听到嗡嗡的马达声,还有炮车和坦克滚动的声音。不对呀!这片灯火的来历有点蹊跷,情况显然不像刚才大家估计的那样。我们立即登上路旁的一块高地瞭望,前面就是徐(州)永(城)公路,只见公路上一对对汽车灯光,夹杂着走动的马灯、手电、火把,照亮了半个天空,前不见头,后不见尾。

原来这片火光不是民工大队,我们和敌人碰头了!

这场碰头碰得我很意外。前天,我所了解的情况是:杜聿明率三个兵团困守战略要地徐州,虽然他伸在陇海路上的一只右臂——黄伯韬兵团已被我华野斩断了,但蒋介石唯恐徐州有失,急忙从河南调遣黄维兵团赶来增援,也真是给他又补来了一只左臂。这样,我们估计杜聿明可能凭借着他所谓“一点两线,重兵夹击”的部署,要和我军作垂死之前的顽抗的。谁知这位一向被美帝所宠爱、被蒋介石所亲信的徐州“剿总”副总司令杜聿明,竟然“急急如漏网之鱼,惶惶如丧家之犬”,企图弃城逃窜南下与黄维会师了。

我们这支仅有两个多团的地方武装,突然和如此优势的敌人碰了头,怎么处理当前情况呢?确实使我难下决心。此时此境,我觉得我们这支部队好像在海上参加围捕鲸鱼的一只小木船,突然发现大群鲸鱼要从这一角突围,而我们的捕鲸船和巡洋舰都不在这里。孤零零的小木船该如何下手呢?……

向军区请示已来不及了,我立即命令部队原地停止,一面叫侦察排继续了解敌情,一面叫通信员通知营团干部前来开会,商讨决策。

奇怪,打了这么多年的仗,今晚我的心情却有些紧张起来。旅政委崔子明同志率领直属队尚未赶到,参谋长去管后勤运输去了,旅的干部在前面的就我一个,因此感到担子很重。站在这个隆起的土堆上,寒风拂动着我发热的脸颊;眼前无边无际的灯火闪闪,真像大海上的星光点点。我忽然想起了毛主席教导我们的话:指挥员在战争的大海中游泳,他们要不使自己沉没,而要使自己决定有步骤地到达彼岸。这一段话现在细细咀嚼起来,它是多么亲切,多么深刻。正想得入神,警卫员来喊我开会了。

从同志们疲乏困惑的脸色上,可以看到大家和我一样,都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。会上,被大家称为“秀才”的一团政委王芝翰同志,擦了擦眼镜,不慌不忙地说:“权衡利弊,我倾向于待华野主力赶到后打。原因是倘若我们单独打响,华野主力一下赶不到,敌我悬殊过大,结果不能不令人担心。”他说完,用眼睛望了望大家,又坐下了。

王芝翰同志说完,立刻引起一场争论,有同意王芝翰同志意见的,也有主张坚决打的,一时得不出结论。窗外卷起了大风,像要把这间小茅屋抬起,蜡烛光忽闪忽闪。公路上的声音不断随风传进来,似乎在向我们示威。一向爱发议论、具有年轻人特点的何述祥同志,今晚却坐在屋角里一言不发,只顾抽烟。直到这时,他才站起身来,向前走了几步,清了清喉咙说:“我们不能让敌人从眼前溜过去,应该坚决地拦住它。”

他平常说话就爱激动,现在更激动得声音也有些颤抖了,“我们如果把敌人放过去,让杜聿明和黄维会合到一块,那样会对整个淮海战役产生什么影响?”在寂静的空气里,他的话竟像磁石一样,吸引了大家的眼睛。忽然,他将拳头在桌上一击,震得蜡烛跳动了起来:

“咱们打不赢它,还不能扭住它,不放它走吗?”说着,他用两只大手做了一个“扭住敌人”的姿势,引得全屋人都笑了起来。

“扭住它!”这句话像火花一样在我脑子里一闪,点亮了我的思想。在毛主席战略战术思想的光辉照耀下,我们指挥员的全局观念是空前加强了,克敌制胜的方法是越来越丰富多采了。今夜半路上又碰出一个“扭”字来,扭住敌人,不正是配合目前整个战役行动的巧妙而十分必要的一着吗?

对!我兴奋地站了起来,支持何述祥同志的看法。分析了敌我情况,要求大家把眼睛放到战役全局的角度上来看。那么这一仗不管困难有多大,付出代价有多大,我们必须紧紧扭住敌人,不让杜聿明与黄维会合!扭到华野来到,胜利就是我们的。

这时,从南面远远传来了隆隆的炮声,像捶在我们的心上。三团团长张治清叫道:“听,黄维正在拚命扑腾哩,杜聿明给他发了电报啦!”

这炮声,更加强了我们扭住敌人的决心。一个“扭”字像一根火柴点燃了全场情绪,大家统一了认识。接着研究了如何扭住敌人的办法。 确定一团打青龙集,三团打襄山庙,二团 (只有两个营)作预备队,构成交叉点,互相支援。

部队正要开始运动时,侦察排长急急忙忙带了一个俘虏来,看样子是个当官的,大沿帽压得很低,走路迈着方步。据这个俘虏供称:跟我们碰面的正是邱清泉兵团的五军,他的四十六师已经过去了,四十五师随后跟进,迟滞在青龙集一带的是二○○师。在榴弹炮营和兵团部两侧,各有两个团掩护。再后就是杜聿明向南逃窜的庞大队伍了。

我问俘虏:“你们的邱司令呢?”他答:“从萧县出发时,邱司令叫我们不要怕,说共产党只有两条腿,我们有十个轱辘,根本追不上我们。还说明天就可以到双堆集跟黄维兵团会师。说完,他坐上小汽车走了。谁知还没等到明天,就碰上了你们。”

哦,果然敌人是这么一套如意算盘。

慢吞吞的王芝翰同志,这时却霍地站了起来,把手一扬说:“打!老对头又碰上啦!”

五军,曾自诩为蒋介石嫡系中的“劲旅”,一色美械装备。我们可真算是老相识了,从蒋介石发动内战的第一声炮响起,我们就随主力在黄河两岸跟它打过不少交手。这个敌人骄横不可一世,当他们发现我们是地方部队时,曾轻蔑地叫骂:“土八路,来吧,尝尝我们五军炮弹的滋味!”曾几何时,他们在这肃杀的北风里,夹着尾巴也逃跑起来了。

邱清泉,这个希特勒的疯狂崇拜者,蒋介石的得意门生,镇压昆明“一二·一”学生运动的血腥刽子手,冀鲁豫人民咬牙切齿的杀人魔王,现在竟想替杜聿明当开路先锋,我们怎能不对他大喝一声: “此路不通!”

天空飘起了阵阵雪花,风如刀刃割人皮肤。阵阵黄尘卷起,迷得人睁不开眼。公路上的灯火,还是一片一片。我们的战士伏在冰冷的野地里,已达一小时之久了。他们忍冻忍饥,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。现在他们闻令而起了,一队队像扬帆出海的水手,分头冲向风浪去了。昏暗里,张治清向我敬了个礼,走了。王芝翰经过我的身旁时,跟我拉了拉手。我觉得他那“秀才”手是那么刚劲有力。

此刻,我的情绪亢奋而又复杂,站在一条交叉路口,揉了揉冻得发硬的手指,仔细听着公路上的声音。一条条黑影从我身边飞过,那些熟悉的呼吸和矫健的脚步,使我感到快慰,感到自豪。

我们这个旅是由一些县大队、区游击队整编起来的,是冀鲁豫平原土生土长起来的子弟兵,绝大部分是土改翻身的青年农民。他们带着祖祖辈辈的刻骨仇恨,带着为保卫胜利果实而英勇杀敌的强烈愿望,来参加了这次规模空前的淮海大决战。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好同志,每一个人可以说都是这场战斗中的真正英雄。

快两点了,我的眼盯着手表上跳动的秒针,心也跟着急速地跳动。红色信号弹升起了,王芝翰同志率领一团首先打响,子弹像急雨卷向了公路。敌人慌乱地关闭了车灯,手电、马灯、火把也一齐熄灭了。一团飞快地占领了青龙集,给敌人拦腰一刀。敌人毕竟是蒋介石嫡系中的嫡系,每个师都有万人之众,在淮海战场尚未遭到十分严重的打击。他们迅速整顿了队伍,齐向这边拥来。

张治清同志率领三团也乘敌之虚,以突然动作拿下了襄山庙,又从敌人背后杀了一刀。这就在南北两面扎下了两个钉子,横切公路十二里。我们第一步胜利了。当敌人发现我们的企图时,怒叫着来拚命夺路,从四面组织火力向我一、三团射击。我带了何述祥和几个参谋走出旅指挥所,目不转睛地注视战况的变化。

我们眼前升起了大批照明弹,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,曳光弹连珠似的在低空中飞舞,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也出动了,炮弹和机枪弹织成了稠密的火网。一霎时,青龙集、襄山庙全被裹入烟火之中,我的心也像被裹在里面了。

通信员在火网下穿来穿去。我要一、三团不管天崩地塌,也要扭住敌人!不一会,一个满脸烟熏汗流的小通信员,送给我一张字条,上写:“我们三团全体向旅党委和首长保证:头可断,血可流,扭住敌人决不松手!后面是张治清同志和几个营干部的签字。襄山庙的交通已被敌人切断了。

敌人的排炮不断轰击着,步兵发起了一次又一次冲锋。从黎明前的薄雾里,我们可以看到国民党军像灰色的海浪似地向着青龙集、襄山庙跃动。虽然我相信我们驾驭风浪的水手们的英勇和忠诚,但也不能不为他们当前的处境严重担心 。敌人的汽车又忽然嘟嘟叫起来了。怎么?我的心不禁紧紧地收缩了一下,难道我们没有能够扭住敌人?难道我们的两个团都已经……

站在我身旁的何述祥同志,额头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,脸上肌肉抽动着,两道浓眉下的眼睛里,闪射着渴望杀敌的光。他已几次向我要求出击了。

看样子,该是我们使用预备队的时候了。

“再一刀该从哪里杀去?”我转头向他问道。

“直插敌人兵团部!”他非常干脆地回答。脚尖踮了踮,像一步能弹出八丈远。

“想一口吞个大鱼头哩,别忘咱们的主要任务是扭住敌人。”我指了指前面的王庄,命令他:“那里是敌二○○师,你带二营去拿下它!把爆破组全带上,实行连续爆破!”

他抢着用洪亮的声音答道:“是!”像一颗出膛的炮弹,一转身就不见了。

二营同志早就等急了,在何副团长带领下,像饿虎扑食,一个跟一个飞奔出去,只听风里飕飕的脚步声。

何述祥同志是个才三十出头的红军干部,作战一向积极勇敢,以“快猛”闻名。不到一刻钟,他们就到了王庄了。敌人只顾夺取襄山庙、青龙集去了,想不到背后又杀出了一支解放军。公路上传来轰轰轰的巨响,我们的爆破手显威风了。敌人的汽车冒烟了,坦克也瘫痪了,我坚守青龙集、襄山庙的部队也乘机反击。这三面夹击,加上中间爆破,使得疯狂的二○○师和前来增援的两个团,阵脚全乱了。他们不知解放军来了多少,乱人乱马,乱喊乱叫,乱碰乱撞。

“拖住了五军的后腿啦!”“扭住了邱清泉的脖子啦!”参谋们在兴奋地说着。我听了这些议论,也长长地舒了口气。

大风又起了。这半夜,内衣全汗透了,像爬了几座大山一样困乏。我看了看表,五点一刻了,忙叫通信员告诉各部队赶快构筑工事,准备迎击敌人的反扑。一面思忖着:“怎么还不见华野主力的动静?”

我们回到了旅指挥所,喝口水,抽支烟。我和几个参谋谈着。大家认为只要守住了青龙集——王庄——襄山庙这三个点,拉紧了这三根长绳,任他邱清泉有钻天本事,也休想跳过这十二公里去。

正谈论间,忽听几颗炮弹在我们附近爆炸了。我们赶忙奔了出来,从渐明的天色里,朦胧地看到南面的荒地里黑压压一片,正向这边翻滚着。侦察员跑来报告:“敌人四十六师掉头回援来了,正向着我们旅部攻击。”听侦察员这一说,我不禁跳了起来。没想到我们拖住了五军的后腿,现在它的头也扭转回来了。这虽然也是我们所希望发生的情况,但我们将要承受几乎是我们所不能承受的担子。我在心里说:“好! 不是鱼死,就是网破!一齐来了就一齐扭住它。”

我马上亲自指挥二团一个营和特务连扑向敌人,机关干部和勤杂人员也都投入战斗,我们连续打退了敌人的几次冲锋。同志们边打边喊话:“别当美国人的走狗了!”“为蒋介石卖命划不着!”敌人理也不理,还是一直往上冲,我们在村外作的工事被摧毁了大部,一线阵地也被敌人突破了。特务连长焦急地命令警卫员:“快把旅长掩护到后面去!”

他把棉衣一扒,端起明晃晃的刺刀,领着一群战士就冲出去了。在整个阵地上,我们和敌人展开了血战,战士刺刀捅弯了,就抱住敌人用嘴咬、用脚踢、用铁铲子砸。枪炮声像暴风雨呼啸,摇撼着大地,空气都抖动了起来,我的四周都陷在一片浓烟烈火之中。

我们这支部队真像一只小木船啊!现在狂风巨浪要来卷没我们,我们的捕获物也想来吞噬我们,我们一定要经受住这个严峻的考验,我们一定要坚持到底。我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同志们讲过的那句话:“扭住敌人,就是胜利。”

太阳出来了,淮海平原浴进了万道金光。

忽然敌人阵地上落下了几颗重炮弹,敌人的侧后方骤然混乱起来。这是我们眼巴巴盼望着的华野主力到了!这是老大哥部队到了。我的心高兴得快要跳出来。

“我们的主力来了,敌人跑不了啦!”满面汗土的战士们,欢呼着奔向前去。

最先来到的是插往襄山庙的华野三纵第八师,接着一纵也从洪河方向赶来。还有和我们曾多次配合作战的两广纵队也来了!独三旅也赶上来了!

在这风卷浪涌的海上,鲸鱼群想突围是无望了。我们的捕鲸船来了,巡洋舰来了……

战斗结束后,我和何师长去看战场,只见公路上歪七倒八的汽车有好几百辆,还有六门榴弹炮,炮身上U.S.A 的字样依然很清楚。这时,一纵叶飞司令员派人来叫我们。到了他的指挥所,首长高兴地说:“敌人瞧不起你们地方部队,可你们不到一个旅就把一个五军扭得团团转。这一仗打乱了敌人的整个南逃计划,杜聿明和黄维永远也别想会师了!”

叶司令员拿出了刚缴获的美国香烟招待我们,并以愉快而坚定的语调对我们说:“告诉大家,再加一把劲,实现毛主席‘歼敌主力于长江、淮河以北’的指示,指日可待了。”

况玉纯(1913——1989),湖北红安人,一九三0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,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。土地革命战争时期,任红四方面军第四军十师三十团营部书记,团政治处秘书长,第三十军八十八师政治部秘书长,八十九师二六四团营政治教导员。参加了长征。抗日战争时期,任八路军一二九师第二兵站站长,骑兵团教育股股长、团政治处主任,团政治委员、团长。解放战争时期,任冀鲁豫军区第九军分区副司令员,晋冀鲁豫野战军第七纵队二十一旅旅长,第三军分区司令员,独立第一旅旅长,第二野战军十七军四十九师政治委员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,任中共贵州独山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治委员,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营房部副部长、后方工程建筑部副部长、营房管理部政治委员、营房部部长、后勤技术装备研究院政治委员。一九五五年被授予少将军衔。1989年去世。